初来乍到的这个下午,卫燃等人在将那把大刀暂时送回旅馆之后,在李羿忠和卢悦二人的带领下,沿着这条他们从小长大的老街巷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闲逛。
在又一次举着那台沉重的胶片相机给穗穗以及卡坚卡姐妹分别拍了照片以及合影之后,李羿忠二人也带着他们又一次走进了一家售卖小吃的铺子。
毫无疑问,这个下午对于姑娘们来说就是个探索美食的发现之旅,对于李羿忠和卫燃这俩某种意义上都算职业摄影师的男人来说,则是个需要不断按快门的修行。
当然,这场修行对于使用数码相机的李羿忠来说多少还是有些偏爱的。
等到夕阳逐渐被远处的建筑遮住,等到路边略显老旧的路灯逐渐点亮,吃饱喝足也拍够了照片的众人这才回到了卢悦家的旅馆。
“我们在这里玩几天?”
等到回到房间,已经吃撑的穗穗瘫坐在双人小沙发上朝卫燃问道。
“这不才刚来吗?”卫燃反问道。
“如果时间长我们可以考虑考虑去其他的城市玩儿”穗穗兴致勃勃的说道,“比如花莲怎么样?”
“我是没问题,反正时间有的是。”
卫燃想了想,抬手指着桌子上的那把大刀补充道,“不过明天我打算趁着有思路好好琢磨琢磨那把大刀,所以明天可能没时间陪你们去玩。”
“没事没事”
穗穗自然清楚他们这次不是来玩的,“有卡妹她们两个陪着呢,你忙你的,不过仅限明天。”
“没问题”卫燃痛快的应了下来。
这天晚上,因为白天又是赶路又是逛街,再加上时差的原因,众人自然睡的格外舒服。
等到第二天一早,卫燃四人相继起床走出卧室的时候,卢悦和李羿忠已经买好早餐回来了。
“快来吃早餐”
卢悦招呼道,“我们排了好久的队买来的克林包子和鱼皮汤。”
“今天准备带我们去哪玩?”穗穗坐下来问道。
“赤崁楼吧”卢悦说完歉意的补充道,“不过阿忠大概没时间。”
“昨晚我联系我爸爸讲了那把大刀的事情”
李羿忠朝卫燃说道,“他同意让你带走那把大刀,另外他还给了我一个地址。”
“地址?”卫燃放下刚刚拿起的包子,“什么地址?”
“我爸爸说,住在这个地址的人,是当初疯阿公想回大陆被抓之后,拷问并且砍掉了他半个脚掌的那位长官住的位置。”
李羿忠歉意的说道,“我爸爸平时在高雄工作,但是他前段时间去非绿殡出差了一直都没回来,所以只能拜托我带你去那个地址看看了。”
“那就麻烦你了”
卫燃重新拿起了包子,“那个人还活着?我是说对疯阿公用刑的那个人?”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李羿忠挠挠头,“不过我爸爸嘱咐我们快点去,他说那个老东西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在什么地方?”卫燃好奇的追问道。
“在城外,一个村子里。”
李羿忠说道,“如果你今天想先去玩的话,我们过两天再去也可以,我猜大概不会那么巧最近就死。”
“阴差阳错的事情可太多了,我们吃过早饭就出发吧”卫燃说着,终于咬了一口手里拿着的包子。
“需要我们陪着一起去吗?”穗穗问出这个的问题的同时,也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
“不用了”
卫燃说道,“你们去玩就好,等我回来再和你说就行。”
“也行”
穗穗说完咬了第二口包子,“这个还挺好吃”。
“确实好吃”卫燃赞同的咬下了第二口,顺便也转移了餐桌上的话题。
吃过味道相当不错的早餐之后,卢悦驾驶着昨天才在李老爷子的车库里见过的那辆古董奔驰,带着穗穗和卡坚卡姐妹先一步离开了家门。
“我们也出发吧”
李羿忠等卫燃拿上了重新装进包里的大刀之后,带着他下楼钻进了他那辆重度改装的越野车里。
“刚刚你说,这个人的存在你也是才知道?”直等到车子跑起来,坐在后排车厢的卫燃这才问道。
“没错”
李羿忠点点头答道,“之前我爸爸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件事情,当然,我偷拿我阿公的相机去找你帮忙这件事我也没和他讲过。”
“父慈子孝”卫燃笑着调侃了一句。
“确实算是父慈子孝,但实际上他和我妈妈都比较忙根本没时间管我,我们之间的沟通也非常少。”
负责开车的李羿忠说话间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燃,随后将烟盒连同打火机一并递给了后面的卫燃。
在喷云吐雾的闲聊中,这辆越野面包车一路开出了城,又开往了远处的群山方向,最终开进了一个小村子里,并且在一个小店的门口停了下来。
这个小店门面格外的低矮,那块斑驳的招牌上隐约可辨的残存着“阿勇柑仔店”的字样。
“就是这里?”卫燃好奇的问道,“卖水果的?”
“杂货店,类似大陆乡村的小卖部。”
李羿忠拉起手刹的同时解释道,“柑仔店这个词是从闽南语来的。”
“你对大陆似乎很了解”卫燃拽开车门的同时笑着说道。
“刚刚不是说过”
李羿忠同样推开了车门,“我小的时候,每年暑假我阿公都带我去大陆玩的。”
“也去过农村?”卫燃继续这个刚刚在路上闲聊的话题。
“当然去过”说话间,李羿忠已经钻进了这间略显昏暗的小卖店。
就像他刚刚说的那样,这就是个乡村杂货铺。针头线脑零食调味料,甚至还有诸如雨靴雨衣之类的杂货。
在这店铺充当柜台的冰柜边上,一张老旧的竹躺椅上,坐着一个手拿遥控睡的正香的老人。
他看起来能有八十岁上下,身材精瘦密布着星星点点的老年斑。
但只是一眼,卫燃和李羿忠却都挑了挑眉毛。
这个老人的一条腿自膝盖往下已经没了,躺椅的边上,还放着两副木制的拐杖。
但他身上的伤残可不止于此,他的两只手,左手少了中指,右手少的却是大拇指和食指。
不仅如此,在他身后老旧的货架上,还能看到些治疗糖尿病的药物,当然,还有被认真供奉的妈祖娘娘。
再次和李羿忠对视了一眼,卫燃使了个眼色,俩人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家小卖店。
“不问了?”李羿忠重新给卫燃散了一支烟好奇的问道。
“你先去周围问问那个老家伙身上的伤残是怎么回事”卫燃一边点燃香烟一边说道,“问清楚了之后,咱们再进去问问。”
“也行”
李羿忠点点头,叼着烟走向了相距不远的另一家经营水果生意的小店。
不久之后,他便走回来低声解释道,“那个老人叫林阿勇,据说年轻的时候因为在赌场出老千得罪了帮派,被砍掉了三根手指。”
“腿呢?”卫燃追问道。
“在得罪了帮派之后不久,他又遭了车祸,被碾碎了一条腿。”
李羿忠古怪的说道,“听说当初撞他的司机至今都没有找到。从那之后他甚至还乞讨了几年。
直到大概30年前,才受救济回到村子里,勉强开了这么一家小店。”
“他有家人吗?”卫燃追问道。
“没有”
李羿忠摇摇头,“谁会看上这样的残废烂赌鬼?”
“走吧,进去聊聊。”
卫燃说着,再次迈开步子走进了这家小卖店,伸手敲了敲冰柜的盖子。
“要买甚物?”这老人用含糊不清带着睡意的方言问道。
“问我们要买什么?”李羿忠帮忙翻译道。
“和他说,回答几个问题,这些钱全都是他的。”卫燃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他在机场换的一些纸钞。
“你要问什么?我听得懂。”
这老人换上了带着些许口音,但听起来竟然接近京腔的“国语”。
“你这口音哪学来的?”
卫燃说着,抽出一张两千面值的钞票放在了冰柜的盖子上。
“我小学的时候赶上了国语运动,学校里学来的,之后虽然很少用,但是已经改不掉了。”
一边说着,这位林阿勇已经用他残缺的手掌抽走了那张两千面额的纸钞。
“还记得这把大刀吗?”
卫燃直接从带来的包里抽出了那把大刀,随后又抽出立刻一张纸钞放在了冰柜盖子上。
在短暂的茫然之后,林阿勇瞪大了眼睛,他那只残缺的手,也下意识的伸向了那把大刀。
然而,还没等他摸到,卫燃却抽走了那把大刀,林阿勇也抽回了他残缺的手,这次,他甚至都没有去拿走那张纸钞。
“我不认识”林阿勇在略显长久的沉默之后声音嘶哑的说道。
“好”
卫燃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干脆,将那把刀装回包里,拿上没能花出去的第二张纸钞却是转身就走。
“哎?”
李羿忠愣了一下,连忙跟了出来。
“等,等一下!”
林阿勇也在反应过来之后,扶着冰柜艰难的起身喊住了卫燃。
“我我认得”林阿勇说道。
“需要我付钱吗?”卫燃平静的问道。
“不用”林阿勇摇摇头,“进来吧,进来聊吧。”
闻言,卫燃重新走进了店里,接过了林阿勇递来的一条板凳坐了下来。
“我我能再看看那把刀吗?”林阿勇小心翼翼的问道。
“先讲讲你知道的事情吧”卫燃说道。
“好”
林阿勇的叹息中带着愧疚,“事情要从民国.要从1961年说起,当时我23岁,已经被征召入伍三年了。
那一年,蒋先生发起了“一人一元”的捐款救灾运动。
那把刀的主人叫程官印,他当时捐了很多钱,是他来苔后整整12年的积蓄。”
“然后呢?”李羿忠追问道。
“然后?”
林阿勇苍老的笑容中满是嘲讽,“然后在63年的时候,那笔捐款变成了返功准备费,根本没有拿出几文钱去大陆救人。”
说到这里,林阿勇摇摇头,“64年的夏天,程官印不知道从哪又弄来半根金条,他从我的叔叔手里买了一条舢板准备回大陆。
在把舢板卖给他之后,我的叔叔就找到了我,那时候我刚好负责巡逻码头。
我的叔叔和我说了这件事,还说那半根金条的断口很新,他敢肯定对方身上肯定还有半块金条。”
“所以你抓到了他?”卫燃平静的问道。
“是啊”
苍老的林阿勇点点头,“我认得我叔叔的舢板,所以我很容易就抓到了他,还因此受了嘉奖,而且在他那把大刀的刀柄里找到剩下的半根金条。”
“他当时说什么了?”卫燃问道。
“他开始说他要返工,我们肯定不信,所以对他进行了拷打。”
林阿勇说道,“后来他熬不住了,说他只是想回家,他担心他家里人受灾,他只是想回去看看。”
“就这些?”李羿忠问道。
“就这些”
林阿勇说道,“我贪下了那半块金条,然后用他的大刀砍了他半个脚掌,把他丢到了荣民医院的门口。”
“他没说这把大刀哪来的?”李羿忠追问道。
“没有”
林阿勇摇摇头,“我也没有问,我记得,他说他在大陆有个弟弟,还有个老婆和一个儿子。
还记得他说他爹娘都死了,他只是想回去看看,他说他保证只是看一眼就立刻回来。”
“为什么不杀了他?”卫燃问道。
“我想看看他有没有更多的金条”
林阿勇坦诚了自己的贪婪,“也想看看他有没有同伙。”
“继续吧”卫燃说道。
“在那件事之后不久”
林阿勇举起了自己的手,“我就在赌场丢了三根手指,但是我没出千。
可没有人信我,看守赌场的帮派大哥找我的长官检举了我,然后我被踢出了军队。”
林阿勇懊悔的说道,“那之后第二年,还是夏天,先是我的叔叔出海打渔的时候渔船倾覆。
我还没料理完他们的丧事,自己就发生了车祸,被一辆卡车撞断了腿。”
说到这里,林阿勇苦涩的摇摇头,“你们肯定不信,我出了车祸之后,还是程官印用他的摩托拉我去的医院。
那是个大雨天,肇事的司机根本没有停下来,如果不是他路过愿意停下来救我,我大概早就已经死了。”
“后悔吗?”卫燃微笑着问道。
“后悔,但是后悔有用吗.”
林阿勇艰难的扭头看了眼身后供奉的妈祖像,“是报应,这些都是我作孽的报应。
我被砍了手指,被撞断了腿是报应,让我活到现在还不死,也是报应。”
“我们带着这把刀来,对你来说也算是报应吧?”卫燃问道。
“是啊”
林阿勇怔怔的看了眼那把装在包里的大刀,“我我能”
“抱歉,不能。”
卫燃摇摇头,从兜里拿出所有的纸钞放在柜台上,“买些营养品吧,务必多活一段时间。”
“什么?”林阿勇一时间有些错愕。
“务必多活一段时间”
卫燃说话间已经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程官印很快就能回家了,就算死,你也要等他回到家之后再死。”
说完,卫燃也不再管身后那位颤颤巍巍试图站起来的老人,迈开步子走向了李羿忠的面包车。
于他来说,他谈不上是否怨恨那位行将就木的林阿勇。
他也没有办法去假设,如果当年林阿勇没有拦下程官印,他到底是能活着回到家里,还是会尸沉大海。
他更没有办法去假设,如果不是林阿勇的贪婪,程官印是否会被直接枪毙。
但他知道,小卖店里的那位林阿勇,他得到的报应大概率并非来自妈祖娘娘。
不过这些都没有意义,相比之下,此行唯一的收获,便是知道程官印或者说疯阿公有个弟弟,有个老婆,还有个儿子。而他要做的,便是想办法找到他的这些家人。
“卫大哥”李羿忠快步追上卫燃,“你有线索了?”
“只是有些想法”卫燃说着,拉开越野面包车的车门坐了进去。
“这件事不会弄的很大张旗鼓吧?”李羿忠坐进驾驶室问道。
“有顾虑?”卫燃不置可否的问道。
“确实有些顾虑”
李羿忠足够的坦诚,“岛上和大陆都在同一片网络上冲浪,这件事如果传播的不够广,我猜很难找到疯阿公的家人。”
“但是如果传的人尽皆知,搞不好会让你的祖父受到牵连?”卫燃问道。
“他老人家也玩网络的”李羿忠歉然的说道,“但他也已经年过古稀了”。
“放心,不会。”
卫燃笑了笑,“先送我回旅馆吧,我有些思路,现在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好”李羿忠点点头,启动车子开往了城区的方向。
在各自的沉默中回到卢悦家的旅馆,卫燃拿上装在包里的那把大刀便往他和穗穗的房间里走。
“卫大哥”
“怎么了?”卫燃停下了脚步。
“我就在楼下,有需要我做什么的随时喊我。”李羿忠说道。
“好”卫燃点点头,迈步上楼走进了房间,随后关上了房门。
从包里抽出那把斑驳的大刀,他转身走进了这个房间的独立卫生间,一番仔细的检查之后,终于取出了金属本子。
他终于还是决定圆了李羿忠和他爸爸两代人的赤子之心,又或者说,这本就是他在离开喀山之前做好的决定。
在哗啦啦的翻页声中,金属羽毛笔开始在淡黄色的纸页上进行绘制。
这次,它画下的是两个身背大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男人。
他们长的很像,但其中一个却好像穿着一件围裙,另一个则在腰间多了一支盒子炮。
然而接下来,这羽毛笔却在这幅画面之下,写下了一行他没有预料到的血红色文字:
特殊场景要求:熟练掌握至少一种可果腹地方传统小吃烹饪技巧。
“啪嗒”
在写完这句话之后,金属羽毛笔也像是死了似的一头摔在了纸页上。
“窝糙?”
卫燃很是反应了一下,他可没想到这活爹这次竟然给自己玩这样的花活。